林木谈川渝两地美术生态
采访│《艺术市场》记者 续鸿明
林木 四川大学教授
美术史家林木曾在四川美术学院、四川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和四川大学长期任教,对川渝两地的学院美术创作和当地的艺术氛围有深入了解。在他看来,除了20世纪80年代在“伤痕美术”和后来的乡土现实主义倾向外,此后信息时代来临,川渝两地的美术生态与全国共进退,并无特殊的趋势。在四川籍的近现代美术大家中,有待深入研究的空白或薄弱点还很多。
一脉相承的学院美术
《艺术市场》:大四川地区的美术教育有哪些显著特点?经历了怎样的发展阶段?
林木:四川地区的美术创作与美术教育有直接的关系。四川地区的美术教育有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也就是说,今天四川地区的美术教育不能脱离四川与重庆原本直辖而于1997年后分家这个行政区划改变的特殊行政地理背景。
以前,大四川地区的美术教育主要集中在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和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当年的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仅有四川美术学院和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两个美术专业教育单位。也就是说,整个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的美术教育师资、培养的美术人才,都来自这两个单位。
随着四川与重庆在1997年分家,当时属于四川的这两家美术教育机构就全部划归重庆。尽管四川的教育部门要求这两家单位给四川留下一些美术教育人才,但两地分家后此事也没能兑现。
2000年,包括本人在内的一批四川美术学院的老师赴四川,为四川建立起两所美术学院,即四川音乐学院美术学院和四川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才改变了“新”四川没有美术学院的窘境。
但由于这两所美术学院的骨干教师大部分是原四川美术学院、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的美术老师们,加上不少四川各地师范学院美术系科的老师,也是原四川美术学院和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的老师或毕业的学生;所以,尽管四川和重庆行政上分家,四川地区的美术教育仍然没有改变今天重庆的四川美术学院(该校至今也没愿意放弃这块名属四川的品牌)和西南大学(此前的西南师范学院和西南农学院合并而成)的深刻联系。也就是说,今天四川地区的美术教师仍然主要是由这两家单位的原有教师或毕业生担任,教学的模式与这两家单位几乎一样,艺术创作上也是一脉相承。
油画上,“四川画派”的一些主要画家,如马一平、程丛林、何多苓、高小华都分别在今天四川的各美术院校任教,中国雕塑界大家、四川美术学院原院长叶毓山,也在成都进行他的雕塑创作,原四川美院和西师美术系的国画中坚李文信、白德松、唐允明、段七丁也在成都进行创作和任教。
版画领域,四川美协艺术家以版画为主,这批画家以前在重庆,后来几乎整体搬迁到成都,原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教师徐仲偶也在2000年到四川任教,所以四川地区的版画创作几乎是重庆整体的迁移,这就包括李少言、牛文、李焕民、丰中铁、徐匡、阿鸽……所以即使在今天,四川和重庆的美术创作几乎难以分家,艺术创作的思潮和氛围也几乎一样。
四川地区在20世纪80年代初以四川美术学院“四川画派”为标榜的反思“文革”的批判现实主义潮流一度引领全国,继之而起的乡土现实主义或许更有地方特色。这是一种与四川农村地区民间生活——大凉山彝族地区,四川乃至西藏的藏族地区民族生活为主的创作倾向。这种具有地方特色的创作倾向从80年代一直持续到今天,在油画和中国画中都有反映。
由于成都地区各所美术院校,其写生基地大多在四川,所以不论是油画、国画或是版画,其写生或毕业创作,四川各地的地域特色、民族特色还是很浓的,但这主要指题材特色。就语言风格而言,在信息时代,的确也很难有四川地区独特的总体风格特色了。所以,犹如其他地方政府追求政绩一样,总想打造地方画派,但在信息时代这个想法已经很难成立了。亦如其他地方画家一样,总体的地方流派特色虽然没有,但一些优秀艺术家的个人特色还是比较突出的。本来,艺术创作就应该以个人特色为主,愈至当代,这种追求个人个性的倾向就愈突出。当然,这与地方性总体风格语言特色就没有太多的关系了。这是今天打造地方画派必然失败的时代性原因。
值得提出的是,川渝地区从“85新潮”到21世纪前10年,是中国当代画坛中美国式“当代艺术”最为盛行的一个地区。这是一个西化潮。
20世纪80年代中期,伴随着对“现代性”的追求,四川地区以四川美术学院为中心,盛行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模仿。“85新潮”中的一批新潮人物,在进入90年代后有一段衰歇的时期。
随着21世纪10年代中期西方炒作“当代艺术”的多种艺术欧美基金进入中国,在对“当代性”——实则是美国“当代艺术”特性——的追求中,川渝地区又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最热闹的一个区域。这个时段的“当代艺术”主要以美国“当代艺术”的样式,以中国的消极面,乃至丑化中国、丑化中国人为内容,去迎合西方政治的需要。
在西方炒家的支持下,川渝地区的当代艺术热闹了几年。随着2008年西方金融危机摧毁了世界经济,炒作中国“当代艺术”的西方基金资金链断裂,并于之后全方位撤出中国,这种基本属于对西方“当代艺术”模仿的附庸性质的艺术,亦如其在全国的局势一样,在川渝地区也同时进入低谷。
轰动全国的中国“当代艺术”头面人物,以靠三十年如一日模仿比利时艺术家西尔万而成名的四川美术学院教授叶永青成为国际知识产权案件中的被告,给本已陷入低谷的中国“当代艺术”宿命性地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也结束了川渝地区“当代艺术”极度热闹的历史。
随着中国经济的强势崛起,文化自信的倡导,及接踵而至的美国对中国的全方位打压,此种美国式“当代艺术”在中国命运的式微亦属必然。
息心静气的研究态度
《艺术市场》:在中国古代及现当代中国美术史研究领域,川籍学术界近些年有哪些重要成果和研究倾向?川籍学者在学术视野、方法和学风上有哪些特点?
林木:川渝地区的美术史论研究,仅就专著而言,古典美术史论方面的研究有韩刚的《北宋翰林图画院制度渊源考论》《谢赫“六法”义证》《迈往凌云——米芾书画考论》《中国古代非物质文化史·绘画卷·轴画·宋》《气韵——隋唐以前汉梵艺术精神之会通与融合》,倪志云的《美术考古与美术史研究文集》《中国画论名篇通释》《古典的思辨——中国画学丛论》《六朝画论考释》,侯开嘉的《书法史求真录》《中国书法史新论》,卢丁的《中国青铜器真伪鉴别》,陈明刚的《李鱓李方膺》,林木的《论文人画》《明清文人画新潮》《笔墨论》,李来源、林木的《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
唐林 《四川美术史》
在通史、专题史及地方美术史研究上,有唐林的《四川美术史》,管苠棡、唐波的《巴蜀山水画叙论》,李颖的《巴蜀艺术地理》。
在通史著作领域,有陈洛加的《西方美术史》,黄宗贤的《中国美术史纲》,林木、范美俊、韩钢、李颖、杨冬的《中外美术史》。
在现当代史论研究上,有吕澎、易丹的《中国现代艺术史》,吕澎的《中国当代艺术史》,牟群的《中国油画精神景观,田园,荒原,家园》,王林的《叶毓山艺术教育实践研究》,李颖、范美俊的《二十世纪论辩书系艺术卷》(上),黄宗贤的《大忧患时代的抉择·抗战时期大后方美术研究》,林木的《二十世纪中国画研究》。
川渝地区美术史论研究中最有地域特色的是关于藏族美术史的研究,出版有一批在全国处于重要地位的藏族美术史著作。康·格桑益希、康·格桑梅朵的《藏族美术通史》(上、中、下三卷),康·格桑益希的《藏族美术史》,康·格桑益希、凡建秋、格桑梅朵、赖菲的《10—15世纪藏族美术风格史研究——以齐乌岗巴绘画风格研究为例》,凡建秋的《尼泊尔与西藏宗教关系视角下的尼瓦尔唐卡研究》《藏族微型唐卡匝嘎利图像研究兼论其社会功能》,卢丁的《羌族历史文化研究》《四川西部人文历史文化综合研究》《中国四川蒲江邛崃唐代摩崖造像调查研究报告》《長江上流における巴蜀地域文化》。
川渝地区美术史研究中比较有实力的还是中国古代史论和藏羌民族美术史部分。或许由于川渝地区有着相对安静的学术环境,这儿的学者做学问相对沉潜专注。这有利于做一些需要大量时间研读古籍,收集资料,严格考证、注疏,研究思辨的工作;或用大量时间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做田野考察,取得一手资料。这种息心静气的研究态度,在全国美术界同行中也不多见。
康·格桑益希 《藏族美术史》
另外,这种潜心的研究往往形成内容丰富、考证翔实的大部头著作,如《藏族美术通史》上、中、下三卷180万字,《四川美术史》上、中、下三卷300万字,管苠棡、唐波的《巴蜀山水画叙论》60余万字。川渝地区的美术史论作者,既有注意到本地美术史研究的学者,形成了一批地方美术史的著作,又有关注全国美术史的学者,无论是中国古代美术史论,或者是现当代美术史现象,形成了一批在全国有影响的著作。
“入川”均有大收获
《艺术市场》:人们常说“入蜀方知画意浓”。古时,佛教壁画曾有“举天下之言唐画,莫如成都之多”的繁荣局面。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中,外地画家入川游历、创作者并不少见,如黄宾虹、傅抱石等。怎么看这样的“入川”现象?
林木:四川有着全国最好的自然地貌和气候环境,从平原、丘陵到高山、雪山,从草原到高原,从亚热带到亚寒带,从气候垂直变化角度可从亚热带到永冻带,植物种类几乎可以包括一切类型,加上名山古刹,如峨眉、青城之寺庙道观。
川渝两地又各有人文特色,蜀地以文雅著称,巴国以武将名世。从古至今,川渝地区人才荟萃,秦汉以至唐宋,文学艺术都十分发达。唐宋时期,在成都一带活动的画家就有韦偃、张璪、王宰、王维、李升、刁光胤、滕昌祐、贯休、石恪、黄筌父子、赵昌、文同、苏轼、法常……连宋代的画院,也是以黄筌父子的艺术为基础建立的,难怪当年有“举天下之言唐画,莫如成都之多”的说法。
可以说,四川地区,各种地形地貌、气候类型、人文环境、无所不有,无所不到。而城市、古镇、乡村,又有各类风景存在。因此,各种类型的画家都可以在这儿找到自己满意的素材。这显然又是“入蜀方知画意浓”的原因。
全国知名画家中,如黄宾虹、张大千、傅抱石、关山月、李可染、陆俨少……都在四川的山水风光中找到自己的灵感和方向。傅抱石曾经说,到四川画不出好画,对不起四川的山水。闻名画坛的抱石皴就是在重庆歌乐山地区形成的。各地画家“入川”,均有大收获,而川渝本地的画家,过去囿于见识与信息、人脉,在全国有影响者反而不多。但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这种情况已大有好转。川渝地区在“新时期”全国画坛出现了一批大家公认的具全国影响的著名艺术家,就是一个证明。
《艺术市场》:对比其他地域,怎么看川渝整体的美术生态现状与趋势?
林木:川渝整体的美术生态现状应该说总体上是积极健康的。川渝分家之前是大四川的行政区划。那时候,全川的美术人才和人才培养,主要集中在四川美术学院和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创作力量也主要以这两个院系为中心,辐射至全川。川渝分治20余年之后,今天的四川地区美术院校应运而生,也形成了几十个美术院系,故不论是重庆地区或今天的四川地区,美术人才的分布已经比较均匀。两地的美术创作力量也因此比较平衡与活跃。
今天,两地的展览频繁,公私美术馆、画廊众多,两地收藏界十分活跃。两地的政府部门对美术活动也充分支持,许多大型展览是在政府的支持下举办的,这对活跃两地的美术生态起到了重要的支撑作用。
当然,在信息时代,川渝两地的美术生态与全国共进退,并无特殊的趋势。当地政府一度热情支持的打造巴蜀画派的活动现在有些消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值得指出的是,川渝两地在历史上本为一体,行政划分之后,也难以让川渝两地在艺术联系上真正分家。近年来,两地艺术部门经常一起联袂活动,形成新的风尚,这对活跃两地的艺术氛围起了积极的作用。
川籍大家研究尚存空白
《艺术市场》:在你关注的四川籍近现代美术大家中,如张大千,还有哪些空白或薄弱点有待深入研究?其他人物呢?
林木:在四川籍近现代美术大家中,有待深入研究的空白或薄弱点还很多。例如张大千的哥哥、四川内江的张善孖,就几乎可以算是美术史研究的一个空白,张善孖可是当年去世以后,国民政府林森和蒋中正亲自签署,给予“褒扬令”的唯一的画家。张善孖在民国年间以画虎著称,抗战期间又到美国为抗战筹款,1940年因积劳成疾而去世。无论是艺术成就或是爱国行为,在现代美术史上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知名画家,但对他的研究几乎是一个空白。
再如四川泸州出生的蒋兆和,为20世纪现代水墨人物画的泰斗和奠基人。但一个几乎为画坛所公认的“徐蒋体系”,就把这位现代水墨人物画奠基人的成就打了大大的折扣。其实,蒋兆和与徐悲鸿的艺术观念教育思想是不一样的,蒋兆和的水墨人物画教学体系恰恰是在摆脱了徐悲鸿教学观念的束缚才取得辉煌成就的。但美术界对蒋兆和的这一重要贡献视而有误。
四川合江出生的王朝闻,是新中国以来最重要的美术理论家,他的理论成果足足影响了新中国的数代美术家。没有对王朝闻理论的深入研究,我们甚至很难真正理解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美术的创作,也很难理解新中国的美术史。但对王朝闻及其理论成就的研究,今天的美术理论界做得非常不够。
四川内江的张大千,已经成为全国乃至全球公认的大画家,但奇怪的是,对张大千的研究也极为不够。仅指出张大千是文学传记界、影视界的红人,而并非中国美术史界研究的热门对象,就知道张大千研究是何等尴尬的现状了。当然,对张大千这位天才画家的研究有相当的难度,他人生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外,而且这一半的时间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段,张大千的海外时段,内地的学者们偏偏不太清楚;张大千是通晓古今画史的全才,光他在敦煌面壁近三年的影响,没有些宗教艺术的知识也说不清,可见,对张大千的研究,不是那些知识结构仅仅在现代美术史的人能够胜任的;况且,张大千还是位在绘画、书法、鉴定、诗词、园艺、戏剧、烹调,当然还有他的浪漫生活、丰富才情……多个方面有着突出表现的全才型艺术家,对张大千的研究就更加困难。内地的中国美术史界没有全国公认的张大千研究专家,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好在中国台湾的傅申、巴东、冯幼衡等人在立足于美术史的张大千研究上,还下了不少学术上的功夫。可见,在张大千研究上,我们需要做的事还很多。
来源:《艺术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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